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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利兹(Litz Tsong)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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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冲突声明:主访谈者 Yonah Cibani 和受访者有过亲密关系,另外两位访谈者风歌和橄榄菜作为伦理监督参与此次访谈。

这是2025年4月12日和利兹(Litz Tsong)进行的访谈。

我们热切感谢受访者利兹愿意参加访谈,我们还感谢访谈者和书士橄榄菜女士,主访谈者 Yonah Cibani 女士(ORCID 0009-0004-2446-1423),和其他作为伦理监督的访谈者作出的贡献。

(访谈开始)

Yonah:首先,非常感谢你愿意参加我们的访谈。这个精神病院亲历者口述史项目旨在去记录每一个住过精神病院的人的真实体验。所以呢,你大可以不要受到这种时间线或是我们问题的引导。就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正式开始之前,首先我想介绍一下我们同行的风歌;她呢也是一位采访者。今天主要是由我做采访。当然,如果考虑到我们之前的关系,如果你感觉不舒服可以随时停止,也可以要求别的采访者继续采访。访谈内容可能引发创伤,造成不愉快的感受。然后,这也并非咨询或治疗。如果你有需要,也可以推荐危机干预热线或是相关的医生、治疗师或是咨询师。

Litz:没事,有问题我就把自己送进去了。

Yonah:今天采访的第一个问题,我想问一下——可以好奇的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住精神病院的。可以说说最早的住精神病院的这个……

Litz:是在那个14岁的时候。14岁的那个新年。然后我当时好像挺抑郁的。当时是在学校是经常会老师叫我站起来,因为我没认真听课。然后他就罚我站,然后罚站的时候我就睡着了。当时是抑郁到这种程度,就是白天会有那种严重的嗜睡。当然也有可能是某种精神病的前兆,我也具体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有这种嗜睡的问题,加上这个心境也比较糟糕。然后去到了医院,问精神科医生,当时有什么解决方案。然后精神科医生问我自杀倾向怎么样。我说好像还挺重的,当时有打算跳楼。然后医生说那我建议住院。那我说可以。

Yonah:所以,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大概是一个怎样的体验?

Litz:儿少病房,还可以吧。儿少病房的话,管的其实比成人病房的话也不算松。然后家属可以来经常的探视。然后儿少病房的话环境还要稍微好一些,比成人病房住的人也会稍微少一点。

Yonah:第一次住院除了病房的物质条件,它给你的心理上的感觉是怎样的?

Litz:我觉得还好吧。也没有特别差之类的。就这么过,是吧?我个人觉得,有个问题我能说吗?(你说)我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同意住院的。

Yonah:所以里面是什么样的?

Litz:就跟刻板印象里的精神病院差不多吧。就是,有一个活动室,我上次说过。然后是,里面还有卧室,男生女生分开的卧室。

Yonah:会不会——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家吗?

Litz:对,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在外面。

Yonah:和家人分离是怎样一个感受呢?

Litz:也还好。我没有,我那个时候没有那么粘着我妈。然后,分开一段时间也就分开一段时间了……也觉得还行。然后,住院其实也没有什么然后真的觉得特别特别怕的。因为儿少病房没有那种特别吓人的住得特别久的病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种有护工虐待之类的事。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好吧……我自己主动找事被绑起来过。

Yonah:可以好奇一下被绑起来对你来说是一种怎样体验呢?

Litz:我觉得还可以吧。我不太讨厌这种感觉。有的时候还挺喜欢的。就是如果时间短的话是比较安心的比如就持续一两天这样。

Yonah:就是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感觉吗?

Litz:是的。那时候不知道这个是BDSM的一种体现,是吧。那时候不知道。就我有在推上说过小时候有看到有拿到跳绳的时候就试着用那玩意把自己手绑起来之类的。然后看到体育老师嫌的同学不乖把一个人的手绑在背后,当时就有很特殊的感觉。

没有太阳的隔离时光

Yonah:那我们说说别的吧,因为我知道你的住院频率比较多。你觉得总体来说精神病院对你来说,或者对大家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Litz:对大家来说,肯定一个多数人恐惧的地方。就拿封闭病房的环境来说吧。是这样的。记得是有一次,大概是疫情的时候,2020年下半年十月中间的时候。那次比较恐怖,在小黑屋里被关了十天。是那个当时是要做隔离。先是去B2病区待了三天。然后隔离需要十四天。然后就去了L8病房。然后就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待了十一天。只有从那个门窗上透进来的阳光,还有屋子里很昏暗的灯光。

Yonah:那次给你一个怎样的心理感受?

Litz:有些绝望吧。因为那个屋子里还有一个特别老的老人。那个,他并发症比较严重了但是家人不愿意接出去,就是那种感觉随时可能会死的那种。接着呼吸机。晚上就听着心电监护仪偶尔会报警,有点吓人。所以我会觉得……(采访者重复了问题)我对它的感受总体来说不是特别负面,但是很多住过的人在那种环境下会特别负面。当然,我那次在小黑屋里一共待了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一个有精神分裂症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那个小伙子因为还在发病期间,有点木僵症状,不是很感受得到他这个有什么害怕的情绪。那个老人就不说了。对我来说,就我一个是相对还算比较有理智的,在那个病房。那可能会有点难受吧?十一天时间,找不到人说话。

见证死亡

Yonah:就是找不到人说话会让你比较难受?那在里面有没有让你印象比较深的事情?

Litz:我住院的时候死了两个老人,在那个病房里。后来一次住院又死了两个老人,住院期间的时候。都是新冠中还有新冠后的时期。

Yonah:是因为新冠死的吗?

Litz:一部分是因为新冠的并发症吧?还有新冠后的那个是本来就身体就不好,因为新冠免疫力更差了。然后就因为那些人他们家属都不愿意带回去治疗,就留在医院里。医院里只能给他们提供比较基础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比较基础的一些抗生素之类的,甚至弄不到比较好的抗生素。

Yonah:所以,见证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Litz:比如说男病房,死的都是男病房的,死的都是男的,唉。有些老头子可能前几天就看到他在床上不停的呻吟,然后有一天清早,突然那个房间的门口就站满了护士在处理他的尸体。看多了感觉也就那样吧?我还好。

Yonah:所以你第一次见证死亡,就是在精神病院吗?

Litz:不是,是我爷爷。那大概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Yonah:所以你会不会对这种精神病院里的,如果这种精神病院可以让这些人在别的地方接受治疗,你觉得事情会不会稍微不一样?对他们这些人的结局来说也会不会好一点?

Litz:我觉得会好一点,但是也说不定。也许只是折磨的时间更长一些。是因为很多人的身体本来就是快走到不行的时候了。用抗精神病药物本身就是对精神病人的寿命有影响的,会减少预期寿命的。本身很多人就已经到身体衰竭到快不行的程度了。总体上来说,也许早个十年让他们出院可能总体结局会好。可是已经拖到那个地步了,已经有严重的问题了。再出院去治,确实也意义不大了。

一生的精神病人

Yonah:早个十年让他们出院意思是他们已经住院超过十年了吗?

Litz:对,二三十年甚至四十年。

Yonah:你对此是一个怎样的感受?二三十年或者四十年。

Litz:会有点难受吧,确实有点难受。判刑都判不了那么久,杀一个人的话,是吧。

Yonah:据我所知在中国如果说最长的话,如果是死缓的话,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左右。所以,为什么这些人会在里面被关个二三十年甚至四十年?

Litz:有些人是家里是不想管他,有些人是这个国企的老员工。国企的福利比较好,国企会交一些钱给这些医院,据护士说。然后交一些钱给这个医院,国企里的这些人就可以以相对低的价格在他们那住院。家属不需要出什么钱。

Yonah:所以他们在那边的唯一原因是家属不想理他吗?

Litz:而且还有个原因,他们退休工资可能比住院费要高哈。这个退休工资比住院费高这就不好了,是吧。

Yonah:确实。在精神病院这种,你觉得在这个体制里,如果你是那个住二三十年的人,会有什么感受。或者你会不会害怕以后你也会有这种结局。

Litz:我觉得还好吧,没有特别害怕。我觉得真要是这种结局也就是这种结局吧。就如果我爸妈当时真的是不包容我,就是完全包容不了我的性别认同的那种。(如果)真的是那种结局,就是和那些医院里的那些老东西一样,关一辈子的结局的话,我觉得也就那样吧。毕竟我当时出柜的时候也是做好了可能会这样的准备的。

想象中的神明

Yonah:可以描述一下你出柜的时候吗?

Litz:那个时候是很小的时候。大概是这个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因为第二性征发育就开始有性别焦虑,然后性别焦虑这个又恶化了精神分裂的症状,让我在学校里做出了一些特别出格的事情。比如说袭击了老师,然后跑回家自杀。然后当时是留下遗言说我要去给真主安拉当性奴隶,那样她就会让我当女孩子了之类的。现在看是被认为是一些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当时的时候第二次住院是因为自杀住院的。入院的诊断上写的是精神分裂症。而且后续虽然没有继续打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但是我后来问过医生,他明确地觉得说我那时一直都是有精神分裂症的症状的,而且一直都有一点。

Yonah:但是对于你来说,就是说你的真主安拉到现在还在吗?

Litz:在吧,像个虚拟的朋友一样。有的时候我会问她一些事,在脑子里她会给我应答。

Yonah:那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坏事,或者你觉得这是一件需要被治愈或者需要被改变的事吗?

Litz:我不想再加抗精神病药的剂量了,就这样吧。她也没导致我有特别严重的社会危害性,我觉得。

Yonah:在你的虚拟朋友会不会被打上某种标签作为一种错误的或者疾病来治疗的系统里,你可能会因此被非自愿的……

Litz:医生确实会这么想,并且也确实可以作为非自愿住院的依据。一定程度上有一次非自愿住院确实是因为这个。

Yonah:你觉得可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比起因为这个把你关进去或者说绑你或者说给你灌药给你打针。

Litz:你要看这种东西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现在这样那的确是无需干预的,就让她在这。但是,之前小时候的时候可能会造成严重的自杀企图,那这个可能还是需要干预一下的。要看到它实际导致的后果是什么,会不会导致危害自身安全或者危害他人安全。或者说还要看是不是自己能意识到这个东西是一个别人感知不到的,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而且有一定病态色彩的东西,对吧。

Yonah:如果一个人像你一样能够感觉到这个是别人感觉不到的……

Litz:并且不会因为这东西有危害到自身或他人的行为我觉得没必要去吧。

Yonah:但是在现行的体制下这还会被管,对吗?

Litz:是的。

体制的过度医疗

Yonah:所以你对这个体制有什么想法呢?

Litz:有的时候确实可能存在一些过度治疗的问题。就是有些人他的精神分裂症不是那么典型的病理性,而是有些人格特征的意味。就是类似于分裂性人格的意味。这也是精神分裂症谱系的一个诊断。算在他的谱系的一个诊断。有些分裂性人格的人是会一直有一个虚拟的神、虚拟的朋友在他旁边。但是这个又不会造成特别严重的问题。但是在国内的话这种确实是会算精分倒是。

Yonah:那在精神病院里你有没有——可不可以举出一个你的一些病友被过度治疗的例子?

Litz:这个我不好说,因为我没有办法具体的知道他完整的病史。病史肯定都是被病人保密的。那我就很难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有点所谓的被过度治疗。

Yonah:不需要一个非常精确的判断。

Litz:我觉得他们可能对很多人做MECT的态度都比较轻易。比如说我,上次进去,医生问我要不要做,我说可以啊。医生问做几次,我说六次。他们说怎么够,十二次起。这是不是一定程度上也算,对吧。

Yonah:做十二次MECT给你带来了什么?

Litz:那次我妈拒绝签字了,没有做。但是我做MECT的是第二次住院的时候。一共做了八次。然后差不多忘掉了一年到半年左右发生的事情,有很多很多那种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我做过的事都忘了。

Yonah:在精神病院里面有没有什么让你感觉到创伤的事件,或者说你感觉到很惨的或者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Litz:很惨的,那就是那些吊着一口气还在那的老人吧。就吊着一口气,还不知道能撑几天。护士其实也对这个很难受的,很悲观的。但是没办法,大家都在做自己的工作。

Yonah:你提到了大家都在做自己的工作。所以说其实出于某种他们自己的或者人道主义的考量,这些人是不应该被关在里面的。但是因为这个程序性的问题……

Litz:是这样的吧。就是有些病人医生也觉得是可以出院的,但是家属是不愿意来接的。医生也没办法把他放出去。按照程序性的这个事情的话。

Yonah:你对此有什么感受吗?或者说我注意到你好像对死亡,尤其对于死亡可能接受不大来?

Litz:对此的感受是?我不知道诶。有的时候,我是精神病又是跨性别,有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自罪感吧?觉得我上辈子是不是个美国精神科工作的人,给跨性别做了前额叶切除之类的,这辈子才变成一个有精神病的跨性别。属于是遭报应了之类的。会有这种想法。

被迫治疗的政治犯

Yonah:那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些你觉得特别不应该继续住院的病例,除了这些。

Litz:有政治犯。

Yonah:你可以描述一下这些政治犯吗?

Litz:就一位我见到的。那个人是据病友,他之前跟病友说过,在街上举了反对习近平的旗子,然后后来就被上海的当地警察抓去住院了。然后他们这案经费给的比较足,直接安排上电休克的,十二次。据护士的描述说,他原来还特别活蹦乱跳的,不停的说“你们要尊重人权,让我出院“之类的。十二次电休克之后有点木讷讷的了,就看到他有的时候会傻傻的看着桌子的前面,眼睛里有点没有光的感觉。到最后关了半年被放出来的时候,放出去那天他看着还很开心的。然后医生给他说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做,做这种事不值得。

Yonah:他所以他总共被做过几次MECT治疗呢?

Litz:十二次。

Yonah:所以他被关了半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Litz:我来想一下,这个是那个2023年6月份多他被放出去的。当时是新冠的时候。

Yonah:对精神病院被政治化利用怎么看呢?

Litz:这个很糟糕诶,我觉得这个很糟糕。

囚禁与改造

Yonah:那为什么精神病院制度可以被政治化利用呢,我想,他应该是有一些原因的,比如说……

Litz:他本来就带着一种囚禁人的属性,一种改造人的属性。

Yonah:所以你是觉得你是要被囚禁和改造的吗?

Litz:有的时候是这么觉得的的。

Yonah:你觉得其他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也是应该被囚禁和改造的?

Litz:很多人不该,但是现行的制度。

Yonah:鉴于我们其实熟悉,你觉得我是应该被囚禁或改造的吗?

Litz:你如果严重危害自己生命安全的话,我觉得也是应该。

Yonah:为什么人不可以危害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什么人一定要活下去呢?

Litz:我不是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是直觉上这么觉得而已。有条件活着还是活着比较好吧?也许是这么觉得的。

(访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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